艽野塵夢

但凡喜愛點旅游的認識幾個字的，總會對西藏畢恭畢敬。去過的，熱情之余皆下意識地鄙薄一番那些沒去過的人。沒去過的，更是從艷羨到稱道到迷戀到膜拜，盡管關(guān)于那個地方的經(jīng)驗來自于別處。  

我從來都沒想去西藏，一丁點兒興趣也沒有，包括那里的歷史那里的生活那里的宗教那里的文化。所有關(guān)于西藏的一切，影像、音樂和書，都在我的關(guān)注之外。  

畫可看。  

讀《艽野塵夢》，一本關(guān)于西藏的遙遠年代的書。竟通宵達旦一氣讀完，仿佛回到多年前瘋狂的閱讀歲月。次日起床，頭疼，卻不及心痛之一二。  

作者陳渠珍，在近現(xiàn)代史的教科書里從未出現(xiàn)的一個人，對上世紀(jì)紛亂的戰(zhàn)亂年代感興趣的，可在供拓展閱讀的歷史參考里，發(fā)現(xiàn)他的資料。因其統(tǒng)治湘西數(shù)十年，被稱為“湘西王”。知道點文化八卦的，大概會在沈從文的文章里尋覓到其痕跡。彼時，籍籍無名的青年沈，是陳的書童。  

——雄霸一方的大人物大武夫，寫得如此蕩氣回腸流暢婉轉(zhuǎn)的文字，只因一段奇特的經(jīng)歷嗎？  

宣統(tǒng)元年，即1907年，陳渠珍奉命入藏參加平叛，經(jīng)歷恩達、工布等戰(zhàn)役，多有成就，但武昌起義后，進藏川軍兵變，殺死陳的上司，陳不得已辭官東歸。陳一行共115人，1911年10月出發(fā)，取道青海，誤入羌塘無人區(qū)，渡通天河，過柴達木盆淖地，經(jīng)丹噶爾廳……險象環(huán)生，茹毛飲血，最后獲救時，僅余11人。  

在藏期間，陳娶藏女西原為妾，陳之東歸，西原相隨，不離不棄，生死與共。平安抵達西安后，西原染上了天花，不治而亡，陳撫尸大慟，“入室，覺伊不見。室冷幃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長號，淚盡聲嘶也。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余書亦從此輟筆矣?！薄?4年后，陳著書追憶往事，仍悲不可抑。  

愛情，并非此書的題中之義，但卻是其最動人最痛心之處。陳初見西原，是在參加“第巴”（當(dāng)?shù)毓賳T）的一個家宴上。其間，有數(shù)名藏女表演騎術(shù)，十六歲的西原，因其精妙的騎術(shù)，給陳留下深刻印象。第巴察言觀色，殷勤提親，陳“知不可拒，笑應(yīng)之”。  

此后陳的征戰(zhàn)之旅，西原均伴其右，并多次助其脫險。在歷時七月的返家劫難中，西原忠心耿耿堅韌如蒲葦伴陳出險境。初到西安時，家書未抵，囊中羞澀，西原不得不賣掉其母所贈的唯一物品，以資家用。陳每次外出，“西原必送出偏門，坐守之”，直至一病而亡。 

未必苦盡甘來。聞?wù)咧?，不可言傳，此其一?nbsp; 

細細想來，我對西藏之冷漠，多半和那些亂七八糟毫無頭緒的歷史有關(guān)。我們的歷史，畢竟又大又空，盡是些強者王敗者寇的歷史。宏觀敘事之下，焉有平頭小民的風(fēng)景可觀。陳的這本書，用私人筆記的方式，記錄了動蕩年代的漢人和藏人，大官和小官，官員和平民，平民和平民，教徒和非教徒等等的所行所為，尤其是絕境之下人性的善惡選擇，極為震撼，心痛而羞愧。摘錄幾則小片段，可窺一二。  

陳入藏不久，只身前往臘左探險，數(shù)日未歸，軍中傳言他被殺，已碎尸山林，結(jié)果他的行李立即被同事們“破箱瓜分，幾盡”。  

行軍途中，天寒地凍，難以行走，所以規(guī)定每班預(yù)備病兵乘馬一匹。但因為天氣極為寒冷，“乘馬稍久，則兩足凍僵……故乘馬者，初出發(fā)須步行數(shù)里，乃乘馬；乘一小時，又須下馬步行。惟狡黠士兵，恒飾病重，不能行走，翼獲馬乘。一上馬，雖奇冷亦不肯下，防其他病兵爭去也?！缡侨龜?shù)日后，足腫潰爛不能行矣。病亦弄假成真矣。途次無醫(yī)藥，又不能休息，因此身死者，比比皆是。”  

陳氏一行在餓死病死凍死數(shù)人后，瀕臨絕境時，曾遇一伙蒙古喇嘛。喇嘛好心酒肉相待，還贈給他們食品和駱駝，結(jié)果陳的部下恩將仇報，竟開槍劫殺喇嘛，最后喇嘛們逃去，連同原本贈給他們的食品駱駝，一并跑得無影無蹤。除了搶得一支槍外，他們的戰(zhàn)果是傷者六人，“受傷之人，皆是主張最烈之人。天眼恢恢，真疏而不漏矣?！?nbsp;

…… 

書中所述西藏的奇榮異貌，風(fēng)土人情，均娓娓道來，從容清澈。行文之簡練，可謂字字生津，余味無窮。 

不想再讀，因為不忍。但卻掛念西藏，那里是否還有無數(shù)無名氏的艽野，無數(shù)無名氏的塵夢？那個地方，終于和我有了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