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迎春，平庸的人活該沒人愛

有一種人，沒什么大缺點(diǎn)，好像也沒什么優(yōu)點(diǎn)。形容他們常用的模板就是：人不壞，也算不上熱心腸；不難看，也沒多好看；不一定是笨，可是不愛動腦子……他們是平庸的大多數(shù)，言語無味。是你最記不起的同學(xué)、同事、路人，可能是家人，很難是朋友，幾乎不可能是愛人。他們不被愛，因?yàn)樗麄儾豢蓯邸?/p>

比如《紅樓夢》里面的二小姐賈迎春。

賈家四姐妹毫無疑問是按琴棋書畫排序的，故而丫環(huán)都叫做：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元春不去說她。探春房里，“當(dāng)?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福干蠅局鞣N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闭菚绎L(fēng)貌。惜春顯然小有畫名，否則老太太不會主張讓她畫大觀園全景圖。雖然惜春心里有數(shù)：“我又不會這工細(xì)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gè)為難呢?！碑媯€(gè)花鳥應(yīng)無問題。

但迎春下棋，書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周瑞家的送宮花時(shí)，正見她與探春對局。一筆帶過，沒提過迎春棋力幾何。我估計(jì)作者也無意深入：對弈是默默無聲的短兵相接，不是你敗就是我亡，中間全無回旋余地。要計(jì)較一個(gè)角的得失，要爭一口兩口氣，要前思后想，要落子不悔，——實(shí)在與迎春的木訥懦弱性格對不上。

她是最不愛動腦的人。大元宵節(jié)的，元妃專程差人送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令大家猜燈謎，“寶釵等……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shí)一見就猜著了?！钡酵砩蟼饔飨聛恚骸澳锬锼?，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辈聦φ哂歇?jiǎng)，每人一個(gè)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dú)迎春，賈環(huán)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币皇侵橇栴}，就是實(shí)在太不上心。

大事又如何？《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一回，正是迎春小傳：她的乳母牽頭設(shè)賭局，還偷拿了她的累絲金鳳典當(dāng)。被舉報(bào)后，乳母之媳不僅不肯還首飾，還要逼她去求情。她的丫鬟司棋、繡橘氣不過，與對方吵得不可開交，“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來看?！憋L(fēng)暴眼里還能氣定神閑，真神人也。

恰好寶釵探春等來訪，探春替她打抱不平，叫來平兒處理。平兒問迎春的意思，迎春說了她全書中唯一一段長篇大論：“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zé)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gè)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nèi)粽f我好性兒，沒個(gè)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北娙寺犃?，都好笑起來。明明是幫她寸土不讓，她卻完全是局外人的云淡風(fēng)輕，口口聲聲的“沒法子”“不要”“任憑你們處治”“不知道”。

難怪下人形容她是“二木頭”，你欺負(fù)她，她“戳十針也不知噯呦一聲”；你愛護(hù)她好，她也木知木覺，對探春的拔刀相助，連個(gè)“謝”字都沒有，倒像嫌人家多事，為難了她。往好處說是寵辱不驚，暴脾氣點(diǎn)兒的，就該說她是好賴不分了。

她也是遲鈍的。劉姥姥二進(jìn)大觀園時(shí)候，為大家做滑稽表演，“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gè)老母豬，不抬頭”，湘云笑得噴茶，探春笑得合碗，惜春笑得要找奶媽揉肚子，惟二人不笑：寶釵是老成持重，迎春只怕是反射弧太長，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她還是懈怠冷漠的。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住在她屋子里，缺吃少穿，一切日用都匱乏，她估計(jì)都沒發(fā)現(xiàn)?！坝菏莻€(gè)有氣的死人，連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她（岫煙身上）?！彼裏o心為惡，但為善需要的勇氣與熱情，她更加沒有。

她性格不討喜，才情也不出眾，第一次詩社雖也躬逢盛事，一句未作。元妃省親時(shí)所作的應(yīng)制詩“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小學(xué)生作文的水平。相貌也無可圈可點(diǎn)之處，“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呃，不就是白白胖胖嗎？無端地，我想起慈禧影集里的瑾妃，厚重棉袍下的厚重身材，張手而立，平板木訥的臉上無喜無悲，就是面面相覷。

自然而然地，她成為大觀園中的邊緣人物。長輩對她的評價(jià)多半是“窩囊無能”“不中用”，乳母一事，邢夫人很說了幾句重話；南安太妃來訪，老太太讓史、薛、林和探春幾位姑娘出面見客，沒提迎惜兩位。平輩間，她也沒什么存在感，蘆雪庵爭聯(lián)時(shí)，她病了，寶玉滿不在乎：“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 迎春，似有如無。

只有賈環(huán)經(jīng)常找她玩兒，倒也不像惺惺相惜，而是兩個(gè)同被排擠者的相濡以沫。好歹賈環(huán)有親媽，王夫人房里的彩霞也與他相好，迎春的人緣還不及他。

最體己的大丫鬟司棋偷情事發(fā)，即將被趕逐。她實(shí)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來，迎春雖也“含淚似有不舍之意”，但還是保全自己為上：“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蹦闼滥慊钍悄愕氖?，別連累我就行了。某種意義上，懦弱的人最冷酷：為了自身風(fēng)險(xiǎn)最低化，在人家的生死大劫面前，從來袖手旁觀。

在十二釵里，她的結(jié)局是最慘的：被父親當(dāng)?shù)盅浩钒慵藿o孫紹祖，“中山狼、無情獸”，不上幾年凌虐至死，“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薄命不是她的錯(cuò)?！都t樓夢》是一部“無差別薄命書”：你水晶心肝玻璃人？所以你薄命；你八面玲瓏解語花？可是你薄命；你深明大義？你照樣薄命；你風(fēng)流嫵媚？你憑什么不薄命……薄命是所有女性的共同命運(yùn)，與性格、出身、際遇都無關(guān)。

但公平地說，如果是其他姐妹嫁了孫紹祖，未必如此。尤三姐以命相搏，豺狼也會退讓；寶釵擅長察顏觀色，不捋虎須，退守一角還是做得到的；鳳姐這么精明強(qiáng)干的人，說不定與孫紹組是個(gè)對手，不相上下……惟有迎春，她不知眉高眼低，一嫁過去，看人家“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本谷贿€“略勸過兩三次”——都這樣了你還勸？找打呢。

估計(jì)打過幾次就慫了，卻不料惡人大部分是看到慫人就壓不住火的，想必她越怕，孫紹祖越暴怒。她嘴不甜，不懂調(diào)情，無人相幫，面對暴力，就像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變故一樣，不知所措，但這一次，她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她有沒有想念過司棋？若司棋仍有，可能早就舍命護(hù)主。她有沒有心寒過周遭人的冷漠？誰也不來搭救她幫助她，她可能意識不到，她向來也沒對誰小恩小惠過，她不憐人，人不憐她而已。

到最后……

《紅樓夢》始終是時(shí)代悲劇，十二釵如果生在現(xiàn)代，大部分都會快樂許多：科學(xué)昌明，林妹妹必不早夭；自由戀愛，寶姐姐的追求者能排出幾條街；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心比天高的晴雯說不定能闖出一番天地……

而平庸如迎春，該何以自處？她不求上進(jìn)，凡事不上心不動腦，事業(yè)上難有建樹，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都難說；她沒有業(yè)余愛好，也不太容易結(jié)交到要好閨密，或者自然地與異性結(jié)識；參加相親，她大概也是鋸嘴葫蘆般不言不語，兩人枯坐一會兒，清茶一杯，就一拍兩散；如果遇到喜歡的男人，是文青，她沒有才思；是過日子的人，她連自己、自己的東西都照管不來，怎么當(dāng)賢惠家庭主婦？

左看右看，看不出被愛的可能性。不被愛的女子，心里最凄苦——可是她又愛過誰？不愛的人憑什么得到愛。不可愛的人，讓人拿什么來愛？

元稹有一首《憶遠(yuǎn)曲》，也是平庸者的悲歌。我曾經(jīng)很不喜歡：“沙隨郎飯俱在匙，郎意看沙哪比飯？”世間女子皆平凡如白米飯，但我比她們更粗陋，是飯中的沙石，故而“君今夜夜醉何處”。女子笨拙地哀求道：“嫁夫恨不早，養(yǎng)兒將備老。妾自嫁郎身骨立，老姑為郎求娶妾。妾不忍見姑郎忍見，為郎忍耐看姑面?！惫硼B(yǎng)兒備老，為此娶我進(jìn)門；我嫁你，是害怕遲婚；我為了你在忍耐，你也看公婆面子對我好一點(diǎn)兒吧。

這首詩不算太知名，大概讀者的心得與我相仿：棄婦應(yīng)該有“十三能織素，十四能裁衣”的驕傲，或者“昔君布衣時(shí)，與妾同辛苦”的自矜，于是對方也不自覺的會有戀戀不舍：“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倍皇沁@種：我一無所有，但我仍然渴求你的愛。

但也許，這首詩才真正寫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是的，我平庸。我并非花容月貌，我也沒有一技之長，我智商平平，情商也只是“人笨事皆難”，但平庸者，就不應(yīng)該得到愛嗎？

我怕這種咄咄逼人、仿佛要榨出人旗袍下小的問法。但作為老師，你喜歡平庸的學(xué)生嗎？作為老板，你欣賞平庸的員工嗎？作為人，你愛戀的是人群中白衣的少年，還是那些雖無過犯、面目模糊的平庸者？

平庸者，要如何被愛？顯然只能靠力爭上游、努力讓自己不平庸的決心。

只是口號易喊，脫胎換骨始難。作為平庸大軍中的一員，我最后決定緘口不言。

文：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