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麥可是天才！」電話筒的一端這樣篤定地說。我怔了一下。她看我沒有反應，接下去說﹕「哦，我的意思是，我的兒子是……
神童！」我這下真的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概?，那……
那太好了?！刮艺f?！杆退蠋煂W了三年，老師已經(jīng)教不動他了，要我轉來讓你教。他很聰明，才十歲已經(jīng)跳級到五年級了。你有空缺嗎？」
這種電話我也接過幾次﹕「老師，我的兒子是天才。」媽媽驕傲的和我宣布。「那很好，請告訴我他怎么天才？」「他才五歲，會用腳指頭彈鋼琴。」這我也會。我還用頭彈呢，那我也是天才。
是這樣的，麥可的老師是小學音樂老師，并不是鋼琴老師。她教麥可基礎后，還教了他一些教材。覺得他學得很快，需要更專精的老師教他。
麥可是蠻討人喜歡的，很會說話，而且不怕生，他可以坐下來，就和你一直聊天，天南地北的，很健談。他來上課的第一次，他媽媽說﹕「來，彈那“夢中的婚禮”給老師聽。哦，我愛極了?？炜欤鞆??！果溈勺麻_始彈。彈得很好，很有感覺。他一彈完，媽媽馬上抱住他說﹕「啊，我的神童！彈得媽媽眼淚都要流下來了?！菇又麄冝D頭看我。
我說﹕「哦，彈得很好，很有音樂性?！顾麄兊任依^續(xù)贊美，結果我沒有再贊美下去，他們有些失望?！竵?，彈『給愛麗斯』給老師聽?！箣寢屨f。他開始彈，彈得不錯，只是這首曲子的節(jié)拍有的地方比較復雜。不是說他彈得不好，他來上課，是來求進步的，不是嗎？
我說我們可以從這首曲子開始上。媽媽還要他再彈別的曲子給我聽，我客氣地請她讓我上課。
麥可彈得很好，是的，他蠻有天份的。我們幾個月下來，他比較適應我的教法了。在音樂會上，我讓他彈一些古典的曲子，但我也讓他彈他愛的Yanni，和電影配樂。在音樂會上，麥可變成了明日之星。他在臺上很穩(wěn)，而且彈得比平常好。音樂會一完，小朋友和家長都跑過去，要多認識這位新的學生。
「他們說，我一年后就可以彈過你了！」麥可在音樂會后，來上課時笑笑的告訴我。我想他在開玩笑，也就沒有回答他。他卻很堅持地再問我一次﹕「你說呢？一年的時間可以嗎？還是要兩年？」我愣了一下！這小子是認真的，他真的在向我挑戰(zhàn)?！笍椷^我？你的意思是？」我問。他得意的說﹕「哦，我家人啊，親戚啊，都認為我花一年的時間就可以彈得比你好！」我笑了笑。
記得我小時候，在練音階，練得發(fā)脾氣。一氣之下，問老師什么時候我才可以把所有的鋼琴譜都學完。我記得老師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她笑完，摸摸我的頭說﹕「啊，你好可愛?！巩斚掠X得自己真的是太幼稚了。
我想了想，他和以前的老師學了三年，老師讓他來和我上，并不表示那位老師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以教他了。我和他說﹕「麥可，你很有天份，彈得很好。我要你好好上課，專心練琴。如果你一直這樣認真，你有一天一定會贏過我的。我不確定一年的時間夠不夠。不過，你還小，有的是時間！」他有些不服氣的看著我，覺得我太小看他了。
那年，他去參加了當?shù)氐匿撉贆z定比賽。他彈肖邦的圓舞曲，彈得不錯。只是有些地方，他的節(jié)奏一直練不好。我們練了很久，我要他不要灰心。終于也讓他練起來了。去比賽時，他彈得不是很順，起頭出了錯，又再開始，心就慌了。不過，他把它彈完，而且得到了優(yōu)等獎。
但他很不滿意，他沒有得特優(yōu)，他不要再練肖邦了。我告訴麥可，他第一次參加比賽，就得優(yōu)等，真的很棒！肖邦不好彈，他小小年紀就彈肖邦，以后可以彈得更好的。媽媽說﹕「老師啊，這首曲子真的不適合麥可。你問裁判看看，以后可不可以彈new age 的音樂，還是Yanni。」
我真希望那媽媽可以和我站在同一線，鼓勵他。而不是批評肖邦有多不適合他彈。后來，麥可就不愿意再學肖邦。
沒關系，來日方長，我多的是他可以學的曲子。我也可以把作曲家的地方蓋起來，不讓他知道是肖邦。我們又準備了下一場的比賽。
我都是這樣告訴我要參賽的學生﹕「你們可以去參加比賽，就表示你們彈得很好，才能夠去參加比賽。在我心目里，你們都是特優(yōu)的學生。即使裁判沒有給你們特優(yōu)，也無所謂。我知道你們有多認真準備，而且你們彈得很好。我很以你們?yōu)闃s！」我希望比賽，讓他們多一個經(jīng)驗，希望大家的經(jīng)驗都是好經(jīng)驗。但我不能預測裁判會怎么評分，學生那天會不會緊張到凸錘。我只希望他們好好彈，有個好經(jīng)驗。我也告訴他們，不想?yún)⒓右矡o所謂。
麥可練得很勤。眼看一切都進行地很順利，連最困難的舒伯特都要練起來了。媽媽打電話來。
「老師，我想和你談談。麥可，唉，我這小孩子，一心一意想要討好你。一直練琴，有一首曲子好難，他練得好沮喪，看得我好不忍心。他練完『你的』曲子后，彈自己寫的曲子，啊，老師，他真的就變了一個人！他的鋼琴曲子真的是太美妙了。聽得我和我先生都好感動。我們在想，我們這樣，是不是本末倒置了？他彈你給的曲子，很辛苦，又常沮喪。彈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就很快樂?！顾Ａ艘幌?，慎重的說﹕「我們想，不參加比賽了。」我說，沒有問題，他不用參加比賽。我只是覺得小朋友要是彈得夠好，我應該提供這個機會給他們。他們不一定要參加的。
「所以，我們又想，可以讓他多創(chuàng)作嗎？不是說學『你的』鋼琴曲子不好，而是，或許，創(chuàng)作才是他所愛。」
我想了一下說﹕「麥可媽媽，他會沮喪，很正常。因為他對自己有期許，他知道他可以彈得更好。我們練琴，一定有瓶頸的，不可能彈什么都沒有困難。有困難處，表示我們有進步的空間。而且，不管學什么，都一樣。去上學，有的科目比較難，還是要學。我覺得，沮喪是必然的。覺得練不好，沮喪；再練，進步了，沮喪就少了一點點。就鼓勵他啊，而且他快練起來了?！刮医酉氯フf﹕「他彈自己的曲子比較快樂，因為那是完全的自由。他可以隨心所欲，怎么彈，怎么對。我也喜歡他的創(chuàng)作。而我給他的這些鋼琴曲目，他可以學到音樂的架構、理論及音樂的表現(xiàn)，也是很重要的。這樣好了，我建議你，帶他去上樂理作曲的課，讓他上上看。這些東西可以幫他創(chuàng)作，寫譜。」
我繼續(xù)說﹕「等他來上課，我會好好跟他談談，看他是哪里練不好。He will be fine?！?nbsp;
麥可媽媽半信半疑地掛了電話。
這讓我想起，有一個小朋友和我學了一個月后，有一天，媽媽打電話來說不學了。因為那天上課，她忘了背一首曲子，一慌之下，大哭。一哭，媽媽不忍心，就說，好，我們不用學鋼琴。不要哭。
天下父母心，我了解的。我爸爸媽媽愛我，希望我都順順利利。但我爸爸也常告訴我，要努力，凡事靠自己，有問題要解決。我們都會遇到困難，這就是人生。麥可媽媽一看到麥可走的路上有障礙，馬上去把障礙移除，讓他走平坦的路。
我想起子敏說過一句話﹕「對孩子要有信心?！咕瓦@么簡單。你要有信心他們遇到困難，會去克服。也不要怕他們沮喪，沮喪很正常。他們也得學如何面對沮喪。因為不管怎樣，they will be fine！因為他們有你們，愛他們。有老師我，幫他們。多一點信心。對他，對這個世界，多一點信心。好嗎？麥可媽媽，你說，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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