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1
剛剛升入初中的其樂11歲，已經(jīng)有不少同學(xué)在暑假或者其他時候到過美國。雖然他小時候和我們在倫敦住過一年，也游歷過歐洲不少國家，但自上小學(xué)以后，有五年多的時間他再也沒坐過越洋飛機去往歐美國家。而美國，更是他從未去過的新大陸，或許，在和同學(xué)談起的時候，他也對他們?nèi)ミ^的美國有些好奇。
于是，決定利用國慶假期滿足他的好奇。太太在家里照顧小寶寶，所以父子上路，來一場男人間的旅行。
和一個11歲的孩子一起旅行，本來是帶他認識世界，教識事理的好機會。但我又充分警惕自己陷入說教的古板父親模樣，就像龍應(yīng)臺在《親愛的安德烈》里面寫到，她很想和孩子一起去大陸各處尋訪歷史，但安德烈卻不太領(lǐng)情。
孩子半大不小，已經(jīng)有獨立思維，卻對世界并未完全理解透徹。這一場未知的旅行，藏有太多的不確定和歷險元素，像一個飽滿的石榴，每一顆籽都鼓脹著呼之欲出的秘密。
2
這是我第三次到紐約，之前的兩次都是每隔四年采訪一次美國大選。這次再逢大選，卻是純旅行不帶工作了。
我對紐約的印象是世界的頂尖城市，蒸騰而擁擠，每一寸土地都散發(fā)著欲望和競爭。而且每一次旅行都要和它復(fù)雜的地鐵系統(tǒng)交戰(zhàn)。
這一次果不其然，經(jīng)過16個小時的飛行，我們在凌晨4點半降落在肯尼迪國際機場，搭上免費的Air Chain。換乘地鐵的時候我又誤搭了長島列車，浪費了買好的地鐵票。到最后轉(zhuǎn)地鐵的時候，重新買了三張單次票，居然有兩張刷不開那犬牙交錯、無人管理的閘門，把我和其樂隔在兩側(cè)，情急之下開了Emergency Exit才團聚。這是紐約對闊別已久的我的“款待”。
浪費了一些票價，我們終于走出地鐵站，來到布魯克林飄著冷雨的街頭。天色陰灰，我們在一家Bagel店吃華夫餅和水果盒做早餐，等待在早上八點后聯(lián)系A(chǔ)irbnb房東。電視里在播著特朗普和希拉里各自的大選造勢，以及新澤西一輛列車撞上了站臺，造成多人死傷。
在出發(fā)前，其樂對美國的想象是因為持槍自由，感覺這個社會可能有點危險。在我們出發(fā)前的一周，曼哈頓的23街更是發(fā)生過爆炸。
可是當(dāng)我問他，我們要去住賓館還是Airbnb？他的回答是后者，因為他想去看一個外國人的家里是什么模樣。我也驚喜于他選擇這個看來有點“冒險”的決定。因為光從網(wǎng)頁有時很難判斷一個房東究竟怎么樣。 我們跳過了曼哈頓連三星級都要1000多人民幣每晚的賓館，以稍低的價格在布魯克林Park Slope區(qū)域找了一家Airbnb。這個街區(qū)，據(jù)說被評為美國最好的neighborhood. 房東Laurie接通電話，允許我們早早入住。
清晨八點，整個房子還充滿沒有睡醒的氣息，我們輕腳輕手地進到屋里。身材高大、表情略有些嚴肅的Laurie是一位教育者，在紐約城市大學(xué)做一些兼職教育工作，孩子在愛荷華州讀大學(xué)，目前正在不丹做生物實踐研究。 她的房子包括地下室有四層。除了自住一間之外，都被用來租給房客。一樓有她的工作空間，有時她要工作到深夜。這種有獨立事業(yè)的“空巢老人”狀態(tài)，在中國很少見。
在一樓的公共區(qū)域，擺滿了各類童書，因為Laurie的父親是美國著名的繪本作家。這實在太巧了，其樂過去幾年一直在他媽媽創(chuàng)辦的Storyland故事星球里面讀故事書。Laurie父親的著作，也已被收錄到遠在上海的故事星球圖書館。
布魯克林曾是愛爾蘭移民的墾荒地，后來又成為黑人聚居區(qū)。但近年來，老房子的不斷改造和新的市政規(guī)劃，使它成為紐約僅次于曼哈頓最貴的地皮。特別是在Park Slope這樣歷史悠久的中產(chǎn)社區(qū)，帶有一種歐洲式的寧靜和文化感。
特別巧的是，我的新聞和人生導(dǎo)師陳婉瑩教授，三十年前就在此購屋置業(yè)，雖然她大部分時間住在香港。不久前，她剛從香港大學(xué)新聞研究中心創(chuàng)始總監(jiān)的職位上退下來，現(xiàn)在有更多時間在紐約與家人在一起了。我們這次剛好碰上。
陳教授帶我們?nèi)コ晕绮汀２蛷d提供All day breakfast，其樂對中午也吃面包感到驚奇，他已經(jīng)忘記了在國外生活的食譜。而且，他還是一個不知道怎么和一起吃飯的人找話題聊天的小朋友，要么找一本書看著，要么盯著墻上的電視。 因為，他不太知道和他一起用餐的人的故事，雖然我每次都會提前和他介紹。他還未找到一種把自己碰到的人和事放進自己的世界認知系統(tǒng)里面全面理解的能力。我知道他正在形成，也覺得一個10歲以上的孩子需要形成這種理解能力了。
其樂并不是一個天生對外界敏感的小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幼時過多的國際旅行反而使他對旅行喪失大人們總期待小孩子的那種雀躍感。這種好奇感和雀躍感的缺失有時會使我感到些許懊惱。總要搬上老掉牙的一套說辭，說爸爸小時候都沒有機會出過自己的家鄉(xiāng)，第一次出國要到28歲的時候，而你這么小就有機會……但是時代顯然完全不同了，這樣的類比，就像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聽爸爸媽媽講“我們那個時候都吃不飽”一樣蒼白而缺乏質(zhì)感。
但其樂也在用他的方式感受紐約帶來的沖擊。比如紐約地鐵里的感覺，在我看來，紐約的地鐵有一種特殊的溫度，它是由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人群的汗液、體味、氣質(zhì)等等混合蒸騰出來的，那是一種將人包圍的灼熱，或許是欲望，或許是多元文化，或許是世界頂端都市帶來的某種壓迫感和窒息感。
其樂困擾于紐約地鐵的快車和慢車的復(fù)雜性。因為報站的模糊，以及需要在快慢車之間切換，我們無數(shù)次從閘門中跳將出來，尋找一班叫“l(fā)ocal”的能把我們帶到回家那個小站的本地慢車。有幾次坐錯了又輾轉(zhuǎn)回頭。
在紐約地鐵
他還注意到美國有很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爸爸，美國為什么這么多流浪漢？” “中國也有啊，但可能被趕到城市里看不見的地方了。” “那趕到看不見的地方，并不會使他們不存在啊。他們怎么生活呢？”
而最好奇的是，他看到美國地鐵里賣唱賣藝是合法的，而且設(shè)備還特別高級。有時列車門一開，就跳進三個人，一個電吉他，一個鍵盤手，一個主唱。在時報廣場、Union Square這樣的大站，既有人數(shù)眾多裝備高級的樂隊，也有孤獨的舞者，用一個中國大媽跳廣場舞那種播放設(shè)備，播著節(jié)奏感強勁的舞曲，孤獨地扭動腰肢。
地鐵里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他說，只要和地鐵管理方簽訂協(xié)議，這些藝人就可以進來表演啦。地鐵方不會收費的。
我問其樂，你以后會來賣藝嗎？ 他說，會啊，沒錢的時候可以賣藝，玩玩也可以。
3
我們碰到了放棄國內(nèi)穩(wěn)定工作、到紐約大學(xué)讀研的Tiffan和她的先生。他們帶我們到唐人街看曼哈頓唯一一家合法賣槍的店。這可以消除其樂對美國人持槍的一部分好奇。 在唐人街，其樂看到滿街的繁體字。他想尋找鳳毛麟角的簡體字。暑假在臺灣夏令營的經(jīng)歷，使他充分了解到繁體字，有時還要自己學(xué)習(xí)手抄一些繁體字。他也知道了簡體字為什么出現(xiàn)。而這些兩三百年前就來到紐約的廣東人顯然是不會傳承簡體字的。
看到中餐，告別面包，讓其樂興奮起來，前一天晚上的日本面也沒有博得他的好感。唐人街那特有的中國式喧鬧、擁擠，以及擺在街上賣生猛海鮮賣青菜的氣勢，讓他感到“飛地”的獨特。
在唐人街旁小意大利的槍店第一次看到真槍之后，他知道這是一個黑幫曾經(jīng)盤踞的地方。我告訴他，陳教授四十年前就在這里報道唐人街的大小事情，還曾經(jīng)被黑幫追殺，他被震撼到了。 于是，他回到住處，Google了陳教授的介紹。我告訴他，陳教授是在紐約特別杰出的華人，這樣的華人鳳毛麟角。很多年輕的中國朋友，現(xiàn)在還處在和紐約的愛恨掙扎之中。 那幾天，其樂和我一起見了我的一些中國朋友們。他們都是名校畢業(yè)，到紐約再度深造。有的已經(jīng)找到工作，有的還在讀書當(dāng)中。不菲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使他們在體驗紐約多元文化的同時，也在思考著下一步的道路。有年輕些的已經(jīng)決定暫時休學(xué)，回國創(chuàng)業(yè)。有來美國八年的設(shè)計師，已經(jīng)在紐約開出自己的設(shè)計工作室。也有幸運進入紐約主流媒體的新聞人，正在經(jīng)歷、體會著在世界中心報道的感覺。正在從事公共政策研究的Tiffan，正在努力從西方白人和美國主流的思維體系里面尋找到中國表達的空間。
于是，其樂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美國代表了某種世界主流？大家都要到這里來讀書，并爭取融入這里？
更簡單直接的，他問我，有多少東西是美國發(fā)明的？ 蘋果、安卓、網(wǎng)絡(luò)搜索，乃至早年的電話、電燈，都是。 那為什么現(xiàn)代化的東西里，中國發(fā)明的那么少呢？ 這是一個宏大的問題。 他開始明白自己也處在某種時代洪流之中，出國接受教育，看起來是將來必做的事情之一。
4
以曼哈頓42街和第五至七大道為中心的區(qū)域，是紐約的“王府井”或者“南京路”，時報廣場喧囂著全球各地的游客，堪比日光的霓虹燈管一次次試圖把各種商業(yè)符號烙印進你的大腦。
穿著超人、米老鼠等等各種奇裝異服的小丑盡力地伸手想和你合影，如果你掉進圈套，他們會用中文說“小費”向你要錢。第一次來時報廣場，你會感覺來到世界中心，第二三次來，你會知道這只是一場全球人民的步行秀，在它永遠在施工的街道上。
陳教授又帶我們出去逛街，我們自然都避開了時報廣場。這次她選擇的線路是曼哈頓西邊的Highline步行天橋。我們從曾經(jīng)是肉類加工廠的切爾西市場出來，步行上了天橋，一路看著各種大型住宅項目在轟轟烈烈的開工中，哈德遜河邊上也塔吊林立，有種回到中國的感覺。真不知道曼哈頓上還有這么大的一片重新開發(fā)的土地。
“因為曼哈頓的土地太值錢了，這些原來的工廠也就沒必要開在這里了，還不如蓋成房子值錢呢?！痹诮ǖ淖罡叨说腍udson 項目，五六十平方的一室公寓，已經(jīng)要賣到1400萬人民幣左右。 “那這些工廠到哪里去了呢？”其樂問。
“到了中國、越南、印度尼西亞等等。因為中國人工便宜啊，你看美國快遞就沒有那么發(fā)達，人工太貴了?！?/p>
“是哦，我看到很多衣服都Made in China。爸爸你也說過蘋果手機都是中國制造的。那美國人在做什么呢？”
“美國人在設(shè)計，在靠設(shè)計賺錢。這比勞動力好賺?！?/p>
在這次見過的朋友從事的工作中，其樂最喜歡的職業(yè)是設(shè)計師。他開始理解到不同的勞動分工，可能會帶來不一樣的生活。 然而，他還不能真切知道，什么年齡階段出國留學(xué)會帶來怎樣不同的生活和未來。 像他這樣的中國孩子，很多家庭都在計劃著讓他們留學(xué)。由于社會體制和競爭態(tài)勢，這樣的選擇需要越來越提前決定。
在上海，公立和私立兩條道路在教育模式上有不少差異，但競爭卻同樣激烈。
從公立教育體制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在成為北京上海的中產(chǎn)父母之后，對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受過痛苦的公立教育體制產(chǎn)生了懷疑感，卻在向海外探索的道路上尚未富有經(jīng)驗。
對于孩子本身來說，他們面臨著一個選擇眾多的時代，也因之并不一定清楚自己接下來的教育道路將如何延展。 我不知有多少今天被家長選擇了出國道路的孩子，是否清楚自己將面對怎樣的教育體系，和怎樣的全球世界？出國是不是他們自己要選擇的道路？我認為這一點有必要和孩子，在時機成熟的時候，進行清晰的溝通。 我知道這樣的溝通并不容易，我也慚愧我們在其樂半懂未懂的時候，就要為他選定不走公立教育的道路（上海的五年制小學(xué)教育，使學(xué)生在四年級時就要決定他們以后的道路走向，要不要參加中考高考，男孩子在那個年齡一般還是懵懂的）。
但我覺得，在紐約的每一天，都在使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一點點清晰。
離開紐約的那一天，我們在布魯克林的展望公園閑逛。一望無際的大草坪上，我和其樂說起，為什么那么多孩子要早早出國，高中甚至初中就出國，因為他們想更早熟悉國外教育環(huán)境，也想在國外大學(xué)更容易認可的中學(xué)里占個位置。這就像有潛力的球員要離開低級別聯(lián)賽早早去歐洲踢球一樣。
“但是如果孩子不夠獨立成熟，過早出去也可能帶來問題?！蔽艺f。 我問他傾向于什么時候出去，他說像我一樣到30歲才留學(xué)可不可以。 我說當(dāng)然可以。但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在高考的體制內(nèi)，所以不管去哪里，你18歲后都會是讀海外的大學(xué)，或者是國內(nèi)和海外合辦的大學(xué)了。 他說，我覺得自己讀些歐洲小國的大學(xué)也不錯啊。
對啊，不是每個人都要上美國常春藤。
在我們談話的布魯克林展望公園
5
911紀念館
旅行的過程并不總是一帆風(fēng)順。一次略感失望的觀光安排都可能引發(fā)情緒的波動。有時更多是因我而起。
比如，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聽朋友的建議去了自然歷史博物館。不過一進門卻感覺展覽有點陳舊，互動性也不夠，一些動物模擬標(biāo)本呆呆地立在櫥窗里。號稱最精彩的3D IMAX電影，也和國內(nèi)的水平差不多。我們兩個都先后看到睡著了。 提早出來后，發(fā)現(xiàn)紐約的博物館現(xiàn)在都故意不說明他們的票價其實是“建議的”而已，乖乖掏了幾十美金換來卻有點失望，接下來的安排時間也沒到。父子倆在中央公園里面走走。
但我有點upset，覺得選擇了自然歷史博物館而不是大都會有點失策，我是一個旅程安排的完美主義者，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有點沮喪。其樂也悶悶地走著。連日的疲累襲來，讓我不禁責(zé)怪他總不愿和我真實地交流他旅途中的感受。 很多時候都是我問他，感覺這里怎么樣？我其實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因為好像是一個老師在問學(xué)生。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個老師式的導(dǎo)游和游客。我又天然地希望他會對第一次到美國看到的感受表現(xiàn)得更激動一些。
可是四五歲就已經(jīng)旅行十個國家，天性并不喜歡過分夸張的其樂并不是時時都有感覺。他喜歡帶上一本書出門，靜靜看著，并不過多去觀察周圍事物。因為旅行放寬他對手機的使用，有時又會見他忙著找Wi-Fi，發(fā)朋友圈。怪他缺乏對周圍新事物的敏感。 這其實是一個19歲以前沒有踏出家鄉(xiāng)小城一步的父親天然地對孩子踏足全球的一種反應(yīng)期望。但有時這種反應(yīng)有點一廂情愿，時代和孩子們已是如此的不同。我們有時很難把握孩子們興奮的點，卻強加上自己的希望。
那一個下午后來我們用一頓42街的中餐打掃了我們的沉悶。其樂點了青椒土豆絲和番茄雞蛋湯。那家宣稱不收小費的中餐館具有區(qū)別于唐人街同行的新氣息。我們的中國胃在召喚我們，回到一個自己是主流人群的國度。 在布魯克林展望公園的那個早晨，其樂像在倫敦時一樣，跑到兒童游樂園的秋千和滑梯上玩耍了一番。只是他修長的雙腿已經(jīng)證明他不適合這里，但藍天白云和自由的空氣，讓他找到久違的感覺。 可是，他還是說，盡管如此，他目前還是想生活在自己的祖國。
“那這個祖國有些方面不盡如人意怎么辦呢？”
“把它變得更好吧?！?nbsp;在一些時刻，不用我要求，其樂自己會high起來。比如我們在哈德遜河上坐游輪，他拍了一會兒照片之后回船艙睡覺。在被我叫醒，發(fā)現(xiàn)巨大的自由女神像就在眼前時，他發(fā)出了驚叫，趕緊拿出手機來拍照。后來他在日記里寫道： “我一想到‘自由’兩個字，就想到了美國，自由使美國變好和變壞，比如說，因自由持槍而發(fā)生多起槍擊案和爆炸案；有人沒錢而無家可歸?！?/p>
當(dāng)然，美國善于自由表達，還有美國人也善于思考，發(fā)明了很多改善我們生活的物品。 所有人都渴望自由，所以我希望當(dāng)我長大了，中國也可以是一個更加自由的國度。 “小鳥消失的日子，人的心靈就會被約束?！?nbsp;我問他小鳥是什么意思。 他說，小鳥代表自由。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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