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偶然的,我看到了現(xiàn)在的小學生語文教材中,有一篇課文叫《唯一的聽眾》。它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初學小提琴的青少年“我”拉得極難聽,不敢在家里拉,就找了樓區(qū)后面小山上去練。忽然發(fā)現(xiàn)樹林里坐著一位老婦人,平靜地望著“我”說:“我想你一定拉得非常好,可惜我的耳朵聾了?!埨^續(xù)吧。”這樣“我”就每天在林子里,面對這位“唯一的聽眾”獨自練琴,直到有一天練得可以登臺演出了,才從妹妹口中得知這位老人其實并不聾,而且還是音樂學院最有聲望的教授,曾是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
文章顯然是想贊揚老教授愛護、鼓勵年輕人的美德,但我認為寫得實在很不高明。試想,老太太既然自稱耳聾,“我”也一直認為她是聾人,那么就只能說她是“唯一的觀眾”,怎么能稱“唯一的聽眾”呢?特別是,作為一位音樂教授,居然能長期忍受“像是鋸桌腿的聲音”,而從不對“我”略作指導,簡直不可理解!比方說吧,鄙人是個中文教授,如果每天冷眼旁觀一位孩子在面前寫錯別字而裝聾作啞,一聲不吭,那算是什么高尚的師德呢?
我想不通,這樣一篇文章居然會被不知是誰的權威人士看中,在近十幾年間已收入了多種小學語文課本。例如,人民教育出版社版“小學語文課程標準課本”六年級上的第3組第11課,就是這篇。此外,它還成為北師大版五年級上第3單元第6課、西師大版六年級下第2單元第6課、冀教社版五年級上第4單元第17課、滬教社版五年級下第6單元第28課、北京版六年級下第2單元第4課的課文;還有教科版五年級上和魯教版四年級下等教科書,則是選為“選讀課文”。我還忽然發(fā)現(xiàn),同一題目的這篇課文,在各種課本上,其文字、標點居然頗有差異,看得出這是不斷地有人在修改潤色。既然如此,也說明這篇文章在文字上也不怎么樣。若是精彩名文,豈需經(jīng)常修改?
那么這是誰寫的呢?這些教科書上或是不予說明,或是印著作者“落雪”?!奥溲笔钦l呢?課本上又不說了。那么,那種專門給教師看的教學參考書上有沒有說明呢?不知道。于是我只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查檢,不料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關這篇《唯一的聽眾》的分析文章、教案設計、授課記錄、讀后感、練習題及其解答,還有關于它的作者的介紹等等,鋪天蓋地,有數(shù)百篇之多!很多文章千口一詞地都說“落雪”就是“五四”時代老作家鄭振鐸,還詳細地介紹了鄭振鐸的生平。連“中國教育出版網(wǎng)”等官方網(wǎng)站也是如此。如2014年10月“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的網(wǎng)站上,就赫然刊登著論文《解讀與關注表達:〈唯一的聽眾〉教學設計》,其第一句話就是:“《唯一的聽眾》一課,作者鄭振鐸記敘了‘我’在一位音樂教授真誠無私的幫助下……”
這篇“著名作家鄭振鐸”的文章,得到了極高的重視。不僅有特意為它畫的多種插圖,特意為它朗誦的多種錄音,還有一本正經(jīng)的研究各出版社將它收入教科書時如何作精心修改的煌煌論文,甚至還有多個將它改寫成的劇本,而且還真的拍成了短劇,我至少就在網(wǎng)上看到過廣西大學文學院等單位攝制的幾個視頻節(jié)目……
然而,我專門研究鄭振鐸已經(jīng)幾十年了,從來不知道鄭先生有過“落雪”這個筆名,也從來沒有在鄭先生的任何一本書里看到過這篇文章!而且,這篇文章的情節(jié)也完全不符合鄭振鐸的生平。鄭先生很小的時候父親即病逝,家境貧困,不可能有父親要他去學小提琴的雅事。該文中還說“我”有一個“專修音樂的妹妹”,而實際上鄭先生的兩個妹妹連學堂門都沒進。更不用說1920年代中國有沒有“音樂學院”,鄭先生是不是“能足夠熟練地操縱小提琴”而且還是他“永遠無法割舍的愛好”了。
我在網(wǎng)上偶然也看到有人提出“落雪”是不是鄭振鐸的疑問,說文中提到的“樓區(qū)”等語好像是現(xiàn)在才有的,但立即有人斷然回答“落雪”就是鄭振鐸,于是這一懷疑之聲就湮沒在眾多喧嘩之中。而在網(wǎng)上某個角落,我終于看到有“笑言天涯網(wǎng)站的駐站作家落雪”的弱弱的一段回答:“簡單介紹下自己吧,我,筆名‘落雪’,01年開始接觸寫作,以后一發(fā)不可收拾,陸續(xù)有發(fā)表,可能是比較隨性的緣故,風格上沒有嚴格的區(qū)分,或許說是有了一些大眾的、生活的、本源的東西在里面,所以有時候有人讀我的文字會說像誰寫的誰寫的,可有些作家的名字我都沒聽過呢,現(xiàn)在寫手這么多,純屬巧合,哈哈……”當偶爾看到這段話時,我想起全國有那么多天真無邪的小學生已經(jīng)受到了誤導,實在也“哈哈”不起來!當然,我這里主要并不想批評這位連鄭振鐸名字都沒聽說過的“落雪”,而是在想,那些編選教材的袞袞諸公,那些出版社和網(wǎng)站的專業(yè)人員,他們是怎樣對待自己的工作的?
令人驚訝的事情還有呢!
我還查到了2013年2月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鄭振鐸散文》,書中所收的第一篇打頭作品居然就是《唯一的聽眾》!又看到了2014年6月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的《鄭振鐸精品選》,2014年10月沈陽萬卷出版社出版的《鄭振鐸詩文集》(該書還收入了印度泰戈爾的兩本詩集《飛鳥集》《新月集》,居然也算作鄭振鐸寫的詩),2016年1月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幻境》(《民國美文典藏文庫·鄭振鐸卷》)等書中,也都堂而皇之地收了這篇《唯一的聽眾》!還有長沙岳麓書社,一家以出版文史名著出名的學術出版社,2013年11月再版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在《后記》中鄭重介紹鄭先生“一生著述頗豐”,在舉出鄭先生的《文學大綱》《中國俗文學史》《中國歷史參考圖譜》《中國版畫史圖錄》等等煌煌巨著的同時,居然也特地提到這篇千把字的小文章《唯一的聽眾》,真令人啼笑皆非!
這篇《唯一的聽眾》,從未出現(xiàn)在鄭先生自編的任何一本書里,也從未出現(xiàn)在上世紀任何一本他人編選的鄭先生的選集里,那么,近年來這些《鄭振鐸散文》《鄭振鐸精品選》《鄭振鐸詩文集》《民國美文典藏文庫·鄭振鐸卷》等等名稱非常好聽的書的編選者和出版社編輯,怎么會知道并收入這篇東西的?莫非當年讀那些課本的小學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成為編選者和編輯了?想到這里,我簡直感到有點可悲,甚至可怕了!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