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中學的反叛者

文 / 王露曉、張紫璇

衡水中學是應(yīng)試教育體制下誕生的超級中學，素來以鐵腕著稱。超高的升學率吸引家長把孩子們送往這里，但整齊劃一、泯滅個性的管理方式也給學生們帶來陰影和負累。當我們走進學生們的真實內(nèi)心，會發(fā)現(xiàn)他們建立了一套對抗高壓環(huán)境的生存策略。

不吃蛋糕的人

在衡水中學，激勵學生的方式五花八門。林禾青高三那年，一次月考過后，學校組織了一個活動：月考前30名的同學，和下一次月考想考前30名的同學，被召集進同一間教室，考了前30的人吃蛋糕，想考前30的人看著他們吃蛋糕。

林禾青考進了前30名，是可以享用蛋糕的人。但她沒去。

“我認為這樣的激勵方式對我沒有意義?！彼槐菊?jīng)地回答老師的詢問。在整齊劃一的強壓教育下，林禾青試圖保持某種清醒。

這所全國知名的中學以鐵腕著稱，它是應(yīng)試教育體制下誕生的超級學校，一方面以極高的升學率為人熟知，許多家長擠破頭想要把孩子送進這里；另一方面它以整齊劃一、泯滅個性的管理方式強壓十幾歲的少年人，給不少人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

每周日一次的班會，和誓師大會、月度總結(jié)頒獎大會、班級挑戰(zhàn)大會一起，組成了衡水中學的精神方陣。“我傲立九天之上，恨不能萬世為王”；“進清華，和主席總理稱兄道弟；入北大，與大家巨匠論道談經(jīng)”；“兩眼一睜，開始競爭”，以及更為打動少年人的關(guān)鍵詞“青春”、“夢想”、“奮斗”、“熱血”，這些豪氣沖天的口號飄蕩在大會之上，又在高聲演說中注射進學生的大腦。

在這些統(tǒng)一思想、鼓舞士氣的活動面前，甚至學習也需要讓位。開班會的時候，林禾青把桌子上的書摞得老高，躲在后面學習，努力屏蔽班主任滔滔不絕的激情演說，班主任說：“你就差這一個小時嗎？磨刀不誤砍柴工！”

她也常常懷疑，比如老師在黑板上寫的“考個高分報親恩”，林禾青想了很久，前四個字和后三個字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在密不透風的鐵幕之下，林禾青理所當然成為一個異數(shù)。她至今可以逐一數(shù)出自己在三年間留下的“違紀史”。

高一，晚上睡著后翻了個身，被查寢老師看到，扣分，理由是“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睡覺”。

高二，被班主任搜到一本從圖書館借的《霍亂時期的愛情》，被沒收，超期了三個月沒還書，班主任執(zhí)意不給，還給家長打電話說：“這個孩子有問題，她竟然在看《霍亂時期的愛情》，她是不是想談戀愛呀！”

高三，晚上睡覺時腳抽筋，她坐起來，正好被查寢老師的手電照到，扣分。

高三，午休結(jié)束后，拿著一個沒吃完的蘋果向教室走，被年級部老師抓到，要求拿著蘋果拍照留證，到教務(wù)處寫檢查。

有段時間，她總是做夢。夢到老師同學在班上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巧克力皮、橘子皮，都說是林禾青吃的，她拼命說“不是我不是我”。

“那段時間連續(xù)違紀，防不勝防，莫名其妙就被抓，特別崩潰?！彪x開衡中三年后，她講起這些故事，像是說著別人的笑話，又像是看到了彼時的自己。嘴角帶著一絲苦笑。

除了這些“小事兒”，她還做了一件“大事兒”：逃操半年。

跑操是衡水中學的標志性場景。每周的開放日，甚至會有人花上兩百元的門票，來參觀這一人間奇景。每個班七八十人，排成六列，腳尖貼著腳跟，前胸挨著后背，距離近到鼻息都會打在前面人的脖梗子上。每個班的隊伍，擠擠挨挨組裝得像一架坦克。

每天跑兩圈，每圈喊一次口號。在那些口號里，出現(xiàn)最多的，是“拼搏”“必勝”“青春”“清北”這類詞匯。有時候，身高一米九的校長張文茂會站在行政樓的高臺上，俯視他的“孩子們”，威嚴的架勢如同檢閱軍隊的領(lǐng)袖。

高二夏天，早操剛開跑，林禾青的鞋帶開了，后面的人踩住了她的鞋帶，她失去平衡，向前撲倒，其他人的步伐跟著亂了，踢踩磕碰，最終大片傾倒，林禾青被壓在最下面，還有一個同學露著的胳膊上擦破了好大一片。兩個星期內(nèi)，她以同樣的方式摔倒兩次?！拔也桓遗懿?，特別害怕，一跑操渾身都在發(fā)抖?！?/p>

更令人痛苦的是，夏天跑操后，同學們身上散發(fā)著的汗味。這涉及另一個問題，洗澡。衡中的澡堂是2011屆學生們的集體記憶，所有的女生采訪對象聊起衡中的澡堂，都是一邊說一邊笑，笑得要流出眼淚來。

當時的衡中，每周給一次洗澡時間，吃飯加洗澡，50分鐘，珍貴得不可一世。澡堂沒有隔斷，因為人多，每次洗澡時間，都是兩到五個人圍著一個淋浴洗，人挨人人擠人，滿目都是白花花的身體，幾乎類同于生鮮市場。

出于對跑操的極度恐懼，林禾青想要向老師請長假，老師一句話就把她噎了回去：“就你特殊？”

林禾青依舊我行我素。

“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那些東西。我學習不是因為環(huán)境讓我學習，是我自己要學習?！边@個看似簡單的道理，在衡中奇妙的氛圍中成為一種難得的清醒覺悟。

2014年，她參加高考，誰也沒有料到，她是那一年最大的黑馬，她成為了河北省高考狀元。

執(zhí)法者毀于執(zhí)法

“她是一個十足的叛逆者?！崩詈彩橇趾糖喔呷龝r的班長，在北京昌平的一家烤魚店里，他這樣評價林禾青。

高三的周測，林禾青情緒不好，作文寫了兩三行，實在寫不下去了，就交了卷。

第二天，李翰宣布：周測名次退步的同學，交份檢查。

林禾青沒交。

他氣沖沖地走到講臺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著林禾青吼道：“你作文就得了五分，還不交反思？”

林禾青回擊：“你說的時候我沒在，沒聽到?！?/p>

那天兩人吵得很兇。

三年后，北京大學的學生林禾青和中國政法大學的學生李翰一塊吃飯。

李翰說：“那天說完你，我就后悔了?！?/p>

林禾青說：“我也是說完你就后悔了?！?/p>

林禾青早就完全地理解李翰。衡水中學的壓力是層層傳導的，李翰的壓力來自班主任的要求，李翰既是被管理者，也是執(zhí)法者。他勤勤懇懇地幫學校和班主任維持秩序，還為了“心中的正義”，給班上同學告御狀。

量化是衡中管理制度的核心。成績、紀律、衛(wèi)生、跑操，是量化考核的四大指標，事關(guān)班主任的獎金，以及班干部的榮譽。

量化掌握在“年級部”、“小黃帽”和查寢老師手里。所謂小黃帽，就是戴著黃色棒球帽的年級部學生會成員。跑操前，跑操時，早飯后，晚飯后，還有把十分鐘課間擠壓成八分鐘的“預(yù)備鈴”前，他們都在盯著手表計時，拿著紙筆計分。

他們站在教室后門，從窗戶往里看，并記下“上課喝牛奶”“上課轉(zhuǎn)筆”“上課扭頭笑”這類的違紀事實，為方便記錄，每個學生的座位都可以用方位表示，比如“北一后一北二”，就代表北邊第一大組最后一排從北數(shù)第二個學生。不久，班主任就會找那個同學興師問罪。

高三，一次跑完課間操，一個女生“小黃帽”告訴李翰：“你們班隊形亂，要扣分?！彼稳葑约寒敃r的心情：“我一聽到亂字，腦袋就像炸了一樣?！?/p>

李翰也做過“小黃帽”，那是高二的時候。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種投機主義”。

“小黃帽”像個護身符，給他帶來過不少好處。比如，假期不用寫作業(yè)，打通學生會的人際關(guān)系，就不用被查。比如，課間操的時候去班里查零食，想查誰查誰，查到了直接自己拿走吃掉。比如，借事翹課，拎著帽子出去溜達溜達。他甚至悟出一個道理：“一旦躋身了權(quán)力階層，你會發(fā)現(xiàn)人跟人都是有利益交集的?！?/p>

回味過去，李翰感到一陣荒誕?！拔也徽J識那時的自己。我現(xiàn)在想想我好搞笑啊?！?/p>

在衡中時，李翰并不是什么異數(shù)，他曾是衡中評價體系中最優(yōu)秀的那種學生。從文理分科之后，就做班長，一直做到高考。高三一年，成績長期保持在文科實驗班前五名，這意味著他是個極有希望考上“清北”的學生，是像大熊貓一樣的保護動物。

但規(guī)矩的守護者也會被規(guī)矩所摧毀。高考前一個月，一個周六的晚上，難得的放松時刻。張家口人李翰離家遠沒回去，他和朋友從外面帶進宿舍一只燒雞，想在熄燈后，偷偷摸摸地大快朵頤。

一只雞翅膀還沒吃完，年級部老師一腳把門踹開了。

那天，李翰徹夜未眠。他有一種感覺，自己往日磨的薄得不能再薄的刀，一刀劈在了石頭上，咯嘣一聲，斷了。

第二天，他等來了處理結(jié)果：回家。

這么嚴重的處理是出自學?？记白サ湫驼C紀律的需要，對他這樣的好學生毫不手軟，更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李翰的媽媽從家里趕來接他回張家口。從衡水到張家口火車要走10個小時，因為遠，他平時放假都不回家。爸媽開車來接他回家，一趟是四個半小時，來回花費大于1000元。

對父母的歉疚，給他帶來了最大的痛苦。他描述回家那幾天的感覺：“如同萬箭穿心，很復(fù)雜，后悔，愧疚，憤怒，委屈……”

這件事情對他的打擊之大，直接影響了他高考的發(fā)揮。本來對于清華北大勝券在握的李翰，因為高考前的情緒崩塌，最后只考入中國政法大學。

而這一事件留下的陰影仍然籠罩在李翰身上。進入大學之后，他變得內(nèi)斂，與學院系統(tǒng)保持距離，對“集體”保持高度警惕，學校的組織和活動，能不參與就不參與。

他現(xiàn)在信奉美食，經(jīng)常一個人下館子，“但就是沒有當初那種味道了，那個雞是真香”，他笑了一陣，又停住了。

結(jié)成團推對抗

如果說林禾青是叛逆者，那么康喬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穩(wěn)定因素。他和李翰從小一起長大，但到了衡水中學之后，放縱不羈的康喬無法忍受嚴守規(guī)矩的李翰，于是兩人分道揚鑣。

康喬高高瘦瘦，是那種很討人喜歡的陽光大男孩。入學之后，他很快有了一幫兄弟，組成了自己的小團體。他們靠小團體的力量對抗環(huán)境的巨壓，用朋友之間得到的善意的理解，來消解少年人被壓抑的巨大不滿。學校規(guī)定，22:10熄燈睡覺，23:40之后才能去廁所。他們就經(jīng)常等到23:40之后，在廁所相會，蹲在一個個坑位上夜聊。

小團伙中有一個男生的父親是開書店的，經(jīng)常能打印一些資料，他們就如饑似渴地傳閱，那里隱藏著跟歷史課本上不太一樣的歷史。他們高談闊論，談國家和社會，也談衡中體制和教育制度，評析和批判每一個標語、每一句口號，頗有些“恰同學少年”的感覺。

康喬頗具領(lǐng)袖氣質(zhì)，講義氣，周迎是被他影響的人之一。

周迎剛進衡中的時候，從不敢違紀，學習成績一般，調(diào)研考試考年級1000多名，在實驗班里排倒數(shù)，在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他來自秦皇島，距離衡水 500 公里，幾乎每次放假，父母都會開四五個小時的車來看他，車上塞滿了家里帶的零食?？疾缓?，他覺得愧對父母，一給家里打電話就哭。

自從進入文科班，結(jié)識康喬后，他慢慢地變了。他開始參加廁所夜談會、打球、閱讀開書店的叔叔打印的資料，漸漸明白生活中不能只有學習。

高三，他的叛逆達到頂峰，以至于班主任在班上對他做出這樣的評價：“有些同學很愚蠢、幼稚，想以自己的成績?yōu)榇鷥r反抗教育制度?！?/p>

高三時，他參與自主招生，申請了校薦名額，按照當時的成績，預(yù)期會拿到復(fù)旦的名額，結(jié)果被分到了西安交通大學。他發(fā)現(xiàn)很多成績比他差的同學，分到了更好的大學的名額。

他開始意識到，這里除了成績，還有一些不能言說的東西。家人勸他去參加西安交大的自主招生，他不聽，意氣用事放棄了這個名額，就因為這件事“很不尊重、很不公平”。

那天晚上，天很冷。跟家人打過電話，周迎突然想哭，他走到操場上，躺在涼颼颼的草皮上，望著深藍色的天空，告訴自己：“只能靠自己了，只有高考一條路了。”

班主任的一句話他聽進了心里：“如果你自己不夠強大，就只能做教育制度的犧牲品?！?/p>

三年后，香港中文大學的學生周迎回想起高中生活，仍然無法抑制激動的情緒：“壓迫無孔不入，如果順從，會迷失掉自己非常信仰的東西！”他慶幸自己沒成為老師說的那種犧牲品，但是他知道，在光輝燦爛的成績后面，有太多人當了炮灰。

上海的雨夜，剛從CBD高層寫字樓里一家投資咨詢公司實習下班的周迎身著西裝，看起來神采奕奕，幾年前衡中操場上那個跑操一搖一晃的胖子已經(jīng)不見蹤影。

聰明的人會鉆空子

和林禾青一樣，黎方也不想跑操。不過相比林禾青硬碰硬的辦法，黎方更懂得鉆規(guī)則的空子。

高一軍訓，他看了兩天跑操訓練，斷定這樣跑操既不能起到體育鍛煉的效果，而且像馬戲團耍猴一樣滑稽，主要是為了領(lǐng)導們看著爽。

作者圖 | 衡水中學候操的學生們
 

于是他找到班主任，義正言辭地說：“我想當體委，為班集體做貢獻！”老師沒有拒絕的理由。就這樣，黎方每到一個新班，都當體委，當了三年。

體委在隊伍兩側(cè)跑，負責把握隊形整齊，帶著喊口號，不用和別人摩肩接踵。黎方甚至連口號也不喊，因為體委不止一個，他不喊，自然有人愿意喊。當體委后，他順理成章地從被耍的猴變成了看耍猴的看客。

“又沒有尊嚴又沒有發(fā)言權(quán)，一群奴隸才能練成這樣。”他說這話時，平靜的表情，無所謂的口吻，帶著一貫的自信和自負。

黎方是個物理奧賽生。他熱愛物理，是那種有天賦的人。初中自學了微積分和高中物理，40分鐘就能把高考數(shù)學卷做到140分以上，20多分的橢圓解析幾何大題非要用三角形證全等去做。

到衡中以后，他就像被戴上了緊箍咒。雖然高一物理的知識他初二就會了，但是還得按照老師的要求認真做筆記，刷那些在他看來很弱智的習題。他想看國家隊難度的奧賽題、學大學物理，被視為歪門邪道。他精力旺盛，努力了三年都沒有能在午休時間睡著過，所以只好偷偷帶個不能上網(wǎng)的手機，午休時間用衣服蒙著頭，看手機上的小說。

手機里只有一部《龍族》，他來來回回看了十遍以上。黎方喜歡看書，高中三年，他的閱讀資料極度匱乏。只有一部《龍族》，一本《法醫(yī)學》，和一本《丑陋的中國人》。在衡中，“閑書”是受到嚴格控制的。

他甚至把抄書當成一種放松。一本大學教材《熱力學》，他從頭到尾抄了一遍，包括前言、序言、目錄、插圖。

在衡中，每天晚飯后有20分鐘的新聞時間，播放老師剪輯過的《新聞聯(lián)播》、《焦點訪談》、《新聞直播間》等節(jié)目。新聞是必須放的，因為學校會派人檢查，但是高三的班級，新聞都是靜音放的，所有人都低頭學習，任主播在屏幕上滔滔不絕。

整個班，只有黎方會抬頭看，但是好幾次，他正看著，冷不丁地后腦勺就被班主任按下去了，被按了幾次之后，他也不抬頭了。

衡中給每個奧賽生上了雙保險，所以學競賽科目的同時，高考科目也不能丟下。但是對于黎方來說，給他學物理的時間太少了。他想學物理?；瘜W課，他學物理，生物課，他也學物理。為此，被老師沒收書、和老師吵架、被趕出教室。他陷入了極端的理想主義，越是不讓學，越要學。

被趕出后，他就沒再回去，找了一間空教室，自己在里面偷偷學物理。跟老師撕破臉，老師不再理他，也相當于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

事實上黎方為自己爭取到了一部分自由。但是他也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比如精神上巨大的壓迫感，整個人變得歇斯底里。

“我本來是一個情緒很穩(wěn)定很理性的人，被他們逼得很瘋狂很極端。給我自由的話我是不會放縱的，我是可以把我自己管得很不錯的，但是他們給我一頓亂管，我就什么都不會了?！边@是一個天才少年的自述。

衡中的學習方法是為多數(shù)人準備的。黎方這樣的異數(shù)，只能在掙扎中自求多福。

他沒賭贏。物理奧賽的省賽中，因為一道“有爭議”的題目，他與省隊失之交臂，無緣保送，只剩高考一條路。

幸運的是，他通過了中國科技大學物理系的自主招生。高考之后填報志愿，出于某種儀式感，他就填了一個學校一個專業(yè)。這正是他最喜歡、也最適合他的。功德圓滿。

但是讓他哭笑不得的是，高考之后，老師對他說：“你如果那時候再聽話一點，就能走清華了?！鼻迦A北大高于一切，只管學校不管專業(yè)，這是典型的衡中思維。黎方談起這事時，露出難以掩飾的輕蔑神情。

我們在中科大見到了“出獄”后的黎方，彼時他正在主導一個投入上百萬的科研項目。幸運的是，擺脫極端瘋狂恢復(fù)理性平靜后的黎方，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還是熱愛物理。

如果重來一次

2014年夏天，高考完的林禾青重回衡中，她的身份是高考狀元，任務(wù)是給高三的學弟學妹做分享。

以衡中的標準來衡量，黎方和李翰，都是失敗者。因為他們本應(yīng)該考上清華北大的。

林禾青則是成功者。

在衡中，分析行為與結(jié)果的關(guān)系，最通用的邏輯是“成王敗寇”。

“如果我沒有考好，他肯定會說，你當時不聽我的話你活該吧？但是最后我考好了，就會說這個孩子很有自己的主意，很樂觀心很大?！绷趾糖啾憩F(xiàn)出令人驚訝的坦誠?！案呖贾按蠹宜蕉疾畈欢啵@次考第一的下次可能考三百。所以我覺得高考，運氣的成分很大?！?/p>

高考之后，林禾青成為衡中的驕傲。像所有衡中的高考狀元一樣，她獲得了中國奧運冠軍式的榮譽和褒獎。讓我驚奇的是，她清晰的自省力，和對待過去記憶的誠實，沒有被“勝者”的身份模糊掉。她對衡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做了深入的反思。

林禾青回溯高中年代：“我始終在摸索，自我和環(huán)境之間的界限。我不甘心把自己縮在那么小的一個地方，五點半起床，跑步，讀書吃飯，吃完飯繼續(xù)讀書，吃飯，睡覺，睡完覺繼續(xù)讀書，讀完書又睡覺……這樣的三年對我來說，太無聊了。我還有精神世界、自我發(fā)展和人格健全。我試圖找到一個界限，在這樣的氛圍和管理中，我能夠得到的自我到底有多少？”

她漸漸發(fā)現(xiàn)，摸索就會越界，越界就會沖突，沖突就會受傷。和環(huán)境抗衡，受傷的永遠是自己。

每次違紀被叫家長，她都會懷疑自己的人品，懷疑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是個不孝女。衡中最令她畏懼的是，每一個小小的行為都可以和很大的東西掛鉤，上升到人品問題。以至于你上課偷喝牛奶影響到你父母的幸福，你睡覺翻一個身也會影響到你室友的人生。

“我并沒有找到那個最大的界限，最后我變成了那個最小的我?！?/p>

那個班會課上躲在書堆后面學習的，那個考了前30還不去吃蛋糕的林禾青，并非從一開始就明確“我要為了自己學習”。經(jīng)過很久的思考和掙扎，她才搞清楚自己為什么不學習，又為什么要學習。

她設(shè)想了另一個情境，如果自己不在衡中，而是在一個普通的高中，那么她肯定會像初中的時候一樣，比其他同學都更努力，她是一個并不缺乏自制力的優(yōu)等生。但是為什么到了衡中，她成了一個叛逆者？

林禾青給了這樣的答案：“在衡中，我表現(xiàn)出對學習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是因為我想要與這個壓迫我的環(huán)境去抗爭。如果你要抗爭這個環(huán)境，就要抗爭這個環(huán)境中最強大的東西，那就是學習。這個環(huán)境和制度，從上到下，都告訴我要學習，我就只想，我不聽你的，我要證明我自己，我要反抗，我不學習。”

“但是我忽視了一點，學習對我本身來講是重要的，我自己是想學習的，這是一個矛盾的事情。我那時叛逆，但是很多東西看不清，是為了抗爭而抗爭，而不是為了自己而抗爭。”

時間逼近高考，她不再“為了抗爭而抗爭”，開始“為了自己而學習”。她盡量不理會整個環(huán)境的影響，并最終證明了自己。

站在臺上，林禾青發(fā)現(xiàn)，她看著臺下的這些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他們好好學習，希望他們不要跟環(huán)境抗爭，希望他們能平平安安地度過高三。那個時候她明白了當初老師們對他們說那些話是為了什么，只是為了讓他們學習。

她把很多話，換了一個說法，講給學弟學妹們聽。她告訴他們：“我高二的時候也總是違紀也很叛逆，因此我很痛苦，影響了我的學習，所以希望你們高三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要像我一樣痛苦。”

“如果讓你重新過一遍這三年，你會規(guī)規(guī)矩矩的嗎？”

“不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因作者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本文轉(zhuǎn)載自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