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的小讀者

前幾天有朋友忽然問我，她家十歲兒子提出要看R. R. 馬丁的小說《冰與火之歌》（A Song of Ice and Fire），問我能不能給孩子看？

“能不能”這樣“政治正確”的問題可難倒我了。我自己是馬丁的書迷，幾年前就把這個系列已出版的前五部都讀了兩遍，美劇也看了兩三遍，還在自己的朋友圈同事群里大力推薦 —— 大概正是這個原因，她想來聽聽我的意見。

其實去年我去小學(xué)校參加兒子家長會時，他們五年級教室的圖書角里就赫然擺放著一套《冰與火之歌》中譯本。我憑著記憶有意識地去翻看了某些章節(jié)，發(fā)現(xiàn)一些比較露骨的色情與暴力片段并沒有被刪減 —— 也就是說這是完整譯本，而不是青少年版或簡寫版。第二天我就給班主任老師寫了郵件，委婉地提出這套書大概不太適合作為“班級圖書角”的讀物用于公共借閱。老師后來很快就撤換了圖書，并解釋說，這套書是家長捐贈，各家閱讀品味不同，大概如此。

麻煩就在這里。這套書不適合擺放在兒童圖書角用于公開借閱，這一點我想家長和老師們應(yīng)該都沒什么異議。但說到個人閱讀，這個“能不能”、“該不該”、“好不好”就難解甚至無解了。

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深知閱讀這件事，特別是休閑閱讀，是非常個人的選擇。家長給孩子選書，也無非是個人閱讀喜好的延展，完全關(guān)乎家庭傳統(tǒng)與生活習(xí)慣，外人很難評價推薦。這就好像江南地區(qū)的家庭很少給孩子吃辛辣食物，但四川重慶的孩子自小就很能吃辣，所謂一人之蜜糖他人之毒藥，全在于個人的舌頭與消化道。給孩子選書這件事上稍有些不同，那就是家長買書，參考的是自己的舌頭（其實有時更多的是道聽途說的眼睛和耳朵）；而讀書的既然是孩子，那就得依靠孩子自己的消化道了。孩子消化能力強的，吃點重口味倒也倍增情趣。我碰到過一個早慧的孩子，三年級時每天晚上洗腳的時候就捧著《基督山伯爵》津津有味地讀了，真讓人好奇，他的小腦袋瓜里電光火石地閃爍著哪些精彩片段。其實我朋友的兒子也是個早慧兒童，既然對這故事心生好奇，只要家長稍加指導(dǎo)，那泛讀一下大概也是無妨。

在人類文明史上，兒童閱讀的歷史相對很短，比重也很輕，基本上是到近代才出現(xiàn)的時髦概念。在尼爾 波茲曼的《消逝的童年》里對此有很精辟的分析。若我沒有誤讀，那么大致的意思是說，在印刷術(shù)所引發(fā)的文明進步與教育推廣過程中，識讀能力（而不再是生理能力）成為一道高墻，將尚不具備充分識讀能力的兒童擋在在成人世界之外。兒童需要經(jīng)過漫長而嚴(yán)格的學(xué)習(xí)，才能逐步領(lǐng)略書本中的成人世界，逐步被成熟而文明的主流群體所接納。不過，電視時代與網(wǎng)絡(luò)時代的到來，讓原本諱莫如深的成人世界一下子變得一覽無遺了。四五歲的兒童打開電視就可以窺探男女調(diào)情，也可以目擊黑幫血戰(zhàn) —— “童年”就這樣消逝了。

掉書袋的目的是想說，兒童閱讀在根本上是作為成人閱讀的一種初級鍛煉和心智準(zhǔn)備。兒童讀物在語言難度上可以精確分級，科學(xué)引導(dǎo)，但在思想深度與話題選擇方面，只怕很難與成人閱讀嚴(yán)格地區(qū)分開來，事實上也沒必要這么做。現(xiàn)在家長對于讀書格外重視，對于讀物的考慮與選擇也有如潔癖。我在這方面是雜食動物，也相信孩子吃百家飯能養(yǎng)成更強壯的脾胃與更敏銳的味蕾。以前我也曾寫過一個《大書小讀》的書單，探討過可以與孩子分享共讀的一些成人讀物。所以我在這個問題上的想法一貫如此：若家長能夠根據(jù)孩子具體情況，適度引導(dǎo)，《冰與火之歌》大概也可以算是不錯的奇幻史詩讀物了。

說到這里難免會聯(lián)想到到一系列暢銷小說 —— 《指環(huán)王》、《霍比特人》、《納尼亞傳奇》、《暮光》系列、《饑餓游戲》等，這些書主要面對青少年讀者，帶有奇幻、探險元素，在一浪接一浪電影改編潮流的推動下，在國內(nèi)乃至全球引發(fā)了不小的轟動。我身邊的小讀者，小的三四年級，大的初一初二，也多少接觸過其中幾部作品，或漢譯或原版，讀得津津有味，應(yīng)該也可以納入待選書目。碰巧這幾套我自己都讀過，作為大讀者也想分享一下個人的看法。

這幾部看似“奇幻”，但就小說類型、時代風(fēng)格與主題體裁而言大相徑庭，應(yīng)該說是針對不同的讀者群體的?！吨腑h(huán)王》、《霍比特人》、《納尼亞傳奇》屬于經(jīng)典的Fantasy，正因如此當(dāng)年《指環(huán)王》的電影改編劇本就獲得過與雨果獎齊名的星云獎（哈利波特系列也曾獲獎）。八卦一下，托爾金和劉易斯還是感情深厚的好朋友。從語言風(fēng)格而言，《指環(huán)王》是比較艱深（而優(yōu)雅）的。我曾按句長可讀性的Gunning FOG Index估算了一下，原版《霍比特人》得分是10，適合中學(xué)生，而原版《指環(huán)王》高達(dá)16分，估計適合大學(xué)生閱讀。

《饑餓游戲》在中國的暢銷可能與成功的電影改編有關(guān)。雖然故事中有不少幻想元素，但就文學(xué)類型而言并不算是科幻或者奇幻，而是“反烏托邦”小說（Dystopian），碰巧也是我最喜歡的類型之一?！胺礊酢钡暮诵氖桥涯?、質(zhì)疑與挑戰(zhàn)，應(yīng)該很符合青春期孩子的心理需求?！胺礊酢钡慕?jīng)典三部曲是《我們》、《1984》與《美麗的新世界》，已經(jīng)成為警世雋永的政治預(yù)言。而《饑餓游戲》應(yīng)該是青少年版的反烏小說，此外還有《分歧者》(Divergent Series）和《移動迷宮》（Maze Runner），有人將這三部并稱為新的反烏三部曲，我覺得歸類正確，但實在有些夸大了?！娥囸I游戲》的語言很淺白，角色刻畫與故事設(shè)計遠(yuǎn)遠(yuǎn)多于社會反思，應(yīng)該是適合不做深究的休閑閱讀。大一點的孩子如果能夠理解反烏思想，那么可以再讀讀奧威爾的《動物莊園》，然后再轉(zhuǎn)向《1984》就很自然了。

最后不得不說《暮光》系列 —— 我那些大二大三的學(xué)生，因為不想讀奧斯汀而考慮《暮光》系列的時候，我是反對的。首先要明確的是，《暮光》系列雖然有一個高大上的名字叫The Twilight Saga，但文學(xué)類型上是Romance Fantasy，基本上就是給懷春少女想入非非的。另外文字與意境也非常淺薄，說得嚴(yán)厲點可能有點三觀不正，所以除非主題正好切合讀者的興趣（與高富帥吸血鬼談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這套書實在不適合也不值得作為正經(jīng)讀物來推薦。當(dāng)然，每個人的私閱讀都是泥沙俱下的砥礪陶冶。批判性地讀一些糟糕的東西也未必沒有收獲。

繞了一大圈，我?guī)缀踉赃M了不可知論的泥沼 —— 什么都可以讀。當(dāng)然我對那位朋友還是提出了一個樸素的建議：與其來問我，不如你自己先讀一讀。各家的口味與脾胃不同，父母最了解自己的孩子。你若覺得可以，就陪著孩子讀下去。你若覺得反胃，那再出名再經(jīng)典，也別急著逼孩子吃下去。

順便說一句我家孩子怎么讀《冰火》。他沒讀，我給他讀了馬丁為孩子們寫的小說《冰龍》，然后我會把冰火中的片段講或者讀給他聽 —— 騎士與龍、白鬼與長城、榮譽與欺騙。是的，這的確是個令人神往的好故事，可這世界上其他的好故事還多著呢！讀或不讀，都不用太糾結(jié)。